天涯踏尽红尘

【瓶邪】竹林

“张起灵”,这三个字是张家千百年历史凝结所在,是沉重的命运,是无边的枷锁。最后一个张起灵,他很幸运,他有了自己的名字,最重要的是他有吴邪。

关韵兰薰:

*林六人视角张家往事和雨村爱情,没看过《雨村笔记》不影响本文阅读。BGM《东北民谣》


*小哥父亲叫张拂林,是话剧设定。


张家人很难善终,这仿佛是长生带来的诅咒。妹妹出生时,大哥和二姊放野死在了泗州城。母亲躺在生产的草蓐上不愿起身,哀哭着要把一双儿女再生一次,很快她就泡在血里;而父亲愈发沉默。


他晓得自己从此是长兄,无人在意的妹妹抱起来比一只小猫更轻。他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死——因为她的血,那些人逼着她一次又一次地生育。他低头看自己的手,五指几乎是一样长短。张家人寻龙点穴、发丘问冢,靠的是指上功夫。手指越长,长指越少,就越能破解精密的机关,进入高规格的墓穴。麒麟血难以凝结,听闻母亲生他时也几乎丧命,可他竟然是如此平庸的孩子。


兄姊继承了母亲的血,曾是林字辈中最被看好的。大哥生逢红梅吐蕊,便取名为梅。二姊生时,阳春和,百物动,便顺着叫兰。现在他们都死了,剩下竹和菊。他想母亲或许不能再生育,否则去哪里再寻一个字来与四君子相配。而且,她的血流得太多,他不忍看。


 


 


父亲远赴泗州城收尸。心高气傲的母亲几乎死了一次。等她有力气靠着床板起身,就让仅存的三子趴过来,亲手捏过他全身的关节。他再次让她大失所望。


他早过了练功的时机。每天鸡鸣前起床盥漱,吊着一双睡眼立梅花桩,双手四指悬沙袋。母亲锻炼他,磋磨他,折辱他,比当初练兄长还重一倍。累到两眼发昏的时候,就会听见墙头传来张拂林的鬼哨声。


拂林是内家远房的孩子,生得俊俏挺拔,可惜父母早逝。他翻身跃下墙头,单手就把竹林从练功桩上拎下来。同辈皆已劲装候在门口,领头的是族长之子张玉林,岁暮正是围猎的时机。


古楼外皆是密林,正合黄狐老兔寄居。冬日天干,火把一触,便烧成了红霞。飞禽走兽慌不择路,为猎鹰趋入罗网。马上的张家少年,纵横呼喝,追寒狍,弹猿猱,射白雉。拂林卸下一匹焦头烂额的公鹿,竹林几只野鸡野兔而已。


十几个人提刀分肉,架火炙烤。拂林忽的比了个“嘘”,只见焦林间闪过一扇耀眼的红尾,顷刻又没入林海。拂林箭不离身,拉满弓,原地立定。围坐的少年,安静下来。野雉先挨不住,啪得开了翅膀,劲风一道,拂林箭已离手。那野雉带着箭冲天而起,扑腾之间,染血的红羽纷纷而下。银白的箭镞串着垂死的野雉,擦得钉入泥地。玉林带头叫道:“好!”


拂林大笑,左手拔箭,右手将野雉一把塞进了竹林怀里。竹林胸口一热,血洇湿了皮袍。他抽了抽鼻翼,嗅到鲜活的死亡的气息。


 


 


父亲在大雪前回家,人黑瘦,眼神晦暗。竹林呆立在梅花桩上,竟未认出他来。母亲房里传来高声的争吵,渐渐低成哀泣。竹林凑在门口,听见门栓响,欲逃开,妹妹笑着抱住他腿脚。父亲手捧一只木盒,温言道:“竹林,来,瞧瞧你哥哥姐姐。”


他低头,木盒里是两只盐腌的右手。


木盒入殓以前不能落地,就吊上房梁。死人味道自上而下,灌进他梦里。泗州城如一只黑沉沉的渴望的眼,眼珠一转,就盯住了他。他惊坐起,一个黑影坐在床尾,是父亲。父亲看他很久,道:“竹林,我死了你怎么办。”


他嗫嚅道:“爹不会死。”外面传来妹妹的啼哭声。那时他以为,只要什么也不去看,什么也不去想,就什么也不会发生。


 


 


母亲从此不再逼他练功,人一天天枯萎下去。他和拂林坐在墙头,望见枯枝如戟,连到远处的长白山。竹林说:“我不会参加放野。”


张家人从小就要接受严酷的训练,族龄十五岁以后,就可以自行寻找古墓,张家称之为放野。放野之中,总有孩子死于非命,但也有人脱颖而出。当今的族长张瑞桐,就是在十九岁时被选为下任张起灵的。


退出放野能保命,但从此不会在家族中有任何地位。拂林也不再劝,叹道:“妹妹怎么办?”竹林道:“还有我爹。”心里知道这是卑劣的回答。


底下菊林一无所知地笑着,绕着梅花桩跑八字。父亲带一队人马,去长白山东境,离开前的吩咐,都如遗言。他去了二旬,月离于毕,三更大雨。雨里丧鼓急敲,铛铛铛响,竹林躺在炕上。十三进的古楼,从外到里,一进一进亮起灯火。丧鼓越来越近,竹林心绪不定,便卜一卦。蓍草上巽下艮,拼出渐卦,一只坠下的血鸟。九三,鸿渐于陆,夫征不复,妇孕不育,凶。


丧鼓停在门口。


 


 


竹林第一次见到族长张瑞桐,是在父亲的灵堂。张瑞桐当众将父亲的黑金短刀递给他,竹林接刀,手哗哗抖。按族规,长子应把父亲的右手切下来。


父亲平躺着,两梭铁砂弹打进了他的后脑。竹林双手举刀过头,对准手腕,剁下去。皮肉裂开,露出的骨头如一只嘲笑的眼。他甚至找不到关节的位置。


硬砍下的断口,连血都没有流。竹林的眼泪也被耻辱冻住,听到张瑞桐用高亢而悲哀的语气念父亲的功绩,他想,爹,你死了,我怎么办。


烛光淌了一地。地面青砖往下翻,露出层层青铜锁链。张家列祖列宗的棺材都由锁链悬在地底,迎接又一位死于非命的族人。张瑞桐喊:“起灵——”


四个人抬起棺材,挂上一臂粗的吊索。青铜锁链吱吱嘎嘎,盛断手的匣子捧在竹林手里。身后的母亲牵着妹妹,像离所有人都很远。她的眼光,转过四面看笑话的族人,一点点凝聚在不争气的儿子身上。


竹林回头看,母亲眼里是一场雪崩,将他拍在岩壁上,粉身碎骨。他聚起四散的魂魄,颤声叫娘,太晚。母亲眼里已一无所有,她好奇地打量着儿子,慢慢地笑了,哼起所有张家子弟都熟悉的《白云谣》:


“白云在天,丘陵自出。


道里悠远,山川间之。


将子无死,尚复能来?”


她唱着唱着,底下的棺材开始发出嗡嗡的响动,好像暗中有灵,在苏醒唱和。张瑞桐厉喝道:“捂住她的嘴!”


竹林一只手护着匣子,一只手去拉她的衣角。裂帛刺啦一声响,母亲像一朵黑云般要往下跳,被张瑞桐飞身过来拦腰抱住。张瑞桐一只手死死闷住她的口鼻,用力之大,让她的脖颈也往后折。棺材渐渐静下来,母亲的嘴里还在咿咿唔唔地响。


一片混乱中,父亲的手滚在了地上。竹林跪下去捡,母亲忽的不挣扎了。她怔怔地瞪大了眼,哆哆嗦嗦去够那只断手,由手背摩挲到指尖,两道眼泪迅捷而无声地滑落。一边不知人事的妹妹,终于大哭起来。


 


 


母亲的时空永远停留在了丧礼上,用张家人熟悉的说法,是“失魂症”。


她破碎的独语,如一把带血的刀,捅破了竹林不愿看的真相。从小听闻,康熙年间家族内乱,上一代张起灵死在了泗州城。叛乱者勾结地方胥吏,引淮河水倒灌城楼。大水排干后一片淤泥,族长随身一只青铜铃铛,连同多少张家密辛,从此埋在城底。这代族长张瑞桐,成了没有传承的张起灵。


张瑞桐不能服众,黑暗中,无数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泗州城。然泗州城凶险,需麒麟血防身。身负麒麟血的孩童,又多被张瑞桐控制。不知是谁,把主意打到了他哥哥姐姐的身上。可怜他父母的一双明珠,初次放野,年轻气盛,被人骗到泗州城,采血而死。


父亲撞破了泗州城底的内斗,自然也被灭口。竹林躺在炕上,梦回与父亲对答的夜晚。悲痛、愤恨、茫然、绝望,混沌的情绪如泗州城的淤泥,从他脚底往上漫,往上漫,闷住口鼻,锁住眼睛。窒息之前,听到有人在喊:张竹林,张竹林。


竹林从梦里挣出来。是拂林,拂林坐在他家墙头,用鬼哨吹着约定的曲调。他放野回来,长发还夹着川藏的雪气。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,拂林说:“我来晚了。”


 


 


张瑞桐于他们家有愧。他看竹林虽是个废物,倒能读书,就丢他去藏书楼。楼里的老族谱损毁严重,竹林那时必须振作起来,便着手重修族谱。他去翻历代张起灵的行状和墓志,一来二去,和张瑞桐的长子、当初带他们骑马射猎的张玉林熟了起来。


玉林的性子和父亲不一样,带点江湖气。拂林自放野以后,常远赴西藏走货,动辄数年。竹林一房孤儿寡母,多得玉林关照。菊林跟着他,也喊玉林一声哥。妹妹渐渐长大,豪气颇似父亲,执拗处又像母亲。旁人愈看她不起,她便愈要强,身轻得像鹞子,三招就能把哥哥放倒。


菊林第一次放野时,母亲终于去世。她的死,对竹林,对她自己,都是解脱。母亲百日后,他正式纹身。半透明的纹样覆上胸膛,麒麟的唇吻在心脏,长针刺入肌肤,走针如弹琴般时急时缓。大约是怕他紧张,纹身师说:“你这一辈子,也不必进到要用这纹身的地方。”两人便笑。纹身只纹一层皮,有人生来便不是麒麟。


纹身师是当初一起打猎的同辈,也没去放野。热酒时,他同竹林闲聊:“我瞧着纹过麒麟的人,一个个都死了。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长生?”“问西王母去。”竹林道。


年关将近,飘起鹅毛大雪。竹林坐在屋檐下编花灯,远远瞧见外家楼放起了烟火,大红亮紫的,真漂亮。菊林嚷着要看他的纹身,他便打发妹妹挂花灯。榫卯结构的老屋,檐柱和屋顶之间是突出的斗拱。菊林把皮帽甩在地上,捞着斗拱翻上墙,双脚勾住檐枋,倒吊着把花灯一只一只点亮。


岁暮风凄凄,院里一株老梅,红满雪地。前天一个陶罐碎在地上,竹林顺势在里头填上雪,插了一小截红梅,自己瞧瞧,蛮漂亮。张玉林冒雪来送年货,看见了,不说好,也不说不好,只对菊林说:你哥哥不像张家人;不过若是张家人人都像你哥哥,也不会落到你杀我我杀你。竹林道,我连灯都挂不上去,何谈那杀人的本事。


挂完花灯,兄妹俩一同贴对联,竹林亲笔写的:“瑶池果熟三千岁,海屋筹添九十春。”过完年他就是人间的九十岁,张家人向西王母讨个彩头,不过分。竹林带菊林看族谱,故纸新墨迹,死人同活人的名字排在一起。菊林说起她放野一路所见的河山锦绣,满窗霜花外头,红灯笼轻轻摇了半宿。


 


 


庚寅年冬,半夜惊鼓急敲。所有张家人蹚过大雪,聚在大祠堂。只见各房长老拥着张瑞桐,列在历代张起灵的神主下,堂上摆着族长的黑金刀,外面一个人跪在雪地里,雪已经没过膝盖。竹林正要逮人问,前面人群分开,菊林惊叫一声又掩住嘴。竹林踮脚看,认出跪的是张玉林。


说来也是人间的常事。明明每回新年祭祀,都是玉林领同辈子弟念族规,第一条就是为防麒麟血脉外流,张家子孙世代通婚。偏偏也是玉林,爱上一个猎户的女儿,还让她怀了孩子。


玉林重宗族敦睦,讲义气,哪知道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族长之位。玉林不愿交出那女子,也不愿杀死自己未出世的孩子。他在祠堂前跪满十二个时辰,各房长老见人到齐了,全退一步,独张瑞桐拖着刀,一步一步往前走,站定在玉林面前。雪片堆在父子俩的肩头上,张家族长的声音,寂寂地落进族人们的耳朵里:


张家教给你的,你得还给张家。


玉林不响,对父亲磕一个头,白雪烙下一个血印子。张瑞桐举起长刀,刀光一闪,两根手指。玉林一声长号!又两根。最后一刀将右手齐切下,露出白森森的关节骨头。这时断指的血才热气腾腾地流下来,不愧是张家族长切儿子,不比竹林糟蹋父亲。玉林抱着手腕滚倒在地,已经叫不出声,只是抽搐。金刀嗜血,光亮如新。竹林旁边有人叹道:“可怜,张瑞桐本想让玉林握这把刀。”


竹林不敢再听。菊林昂着头看完整场酷刑,领着哥哥回去。桌上摆着隔夜的腌鸡爪,红彤彤。竹林一声干呕,菊林便瞪他。竹林想,直到做了兄长,他还是怯懦的那个。


后半夜,竹林蹲在菊林门口,听到一声啜泣。他蹲了很久,没有推门进去,妹妹也没有哭出第二声。


 


 


玉林被逐出家门后不久,拂林的马队回到了古楼。


按人间的历法,藏海花十年一开谢,拂林去了十年。好在张家人骨血里就习惯离别,当拂林又坐在墙头吹起鬼哨时,竹林竟未感到丝毫的陌生。


拂林穿藏袍,长发都在脑后编成细辫。竹林伸手揪辫子,拂林一翻身就躲过去。两人拉拉扯扯,爬上房顶。明月照着积雪,长白山拥抱着亘古的秘密。拂林说,藏区的山峰,远比此处更为高峻陡峭。山峰之间藏着河谷,春天时,草滩开满格桑花。他遇到康巴落的白玛,她的名字是莲花。


康巴落的喇嘛庙,被巨木架在两面峭壁之间。张拂林从庙顶天窗探出头,一时间忘了呼吸。白玛拉他上来,悬崖之下,白雪之中,镶嵌着蓝宝石般澄澈的湖泊。雪山落入湖中,也染成了奇异的蓝。他们一直坐到满月孤悬于群山之上。他去寻白玛的手,白玛恰好回眸看他。两人在月光中,将彼此看得透亮。拂林道:竹林,我要做父亲了。


他愣愣地看着拂林,接着肩膀一沉,拂林一把抱住了他。未说出口的话,俱由此融进两人胸中。拂林已经听闻,他们的玉林哥,张瑞桐的长子,是怎样被剁掉右手拖出去喂野狗的。张家族规如此,可白玛的手那么暖,他要怎么舍得放开。张家养大了他,他为张家卖了命,他与张家两无相欠。他穿过千万重山,来向竹林告别,从此一往无前。


竹林咧开嘴,这一笑,花尽了全身的力气。他知道,他没法留住拂林。他只能牢牢记住今夜所发生的一切,他们坐在房顶上,月亮是那么大,那么圆……月亮再照人间一百年,他对张起灵说:你的父母,还有我,我们曾多么真心地期盼你的到来。


 


 


时近腊月,景气和畅。寒山远火,明灭林外。他和张起灵坐在喜来眠大堂的地板上,身前码着两排大白菜。张起灵剥菜,他喝酒。他问张起灵:“小时候的事,你还记得多少?”


张起灵摇摇头,手上不停,把剥好的白菜都丢进塑料袋,挂到厨房的墙上。自己种的白菜,连帮子都甜得水汪汪。底下的水桶养着吴邪钓来的河鲫鱼,泼剌作响。天冷了放白菜鲫鱼汤,够胖子喝一壶。


张起灵出来时带上了自己的酒杯,这是要陪着来一杯。他转酒杯,慢慢地对张起灵说:“我们林字辈里,你父亲不是身手最好的,但眼光灵,想得也比别人多。许多事情,他不声不响瞧在眼里,到要做事的时候,比谁都利索。你母亲,我不曾见过,然听你父亲说,是可有主见的女子。”他低下头笑,“你小时候大概是像母亲,不然我一见你,就该认出来。”


不知哪里在一下一下地舂米,和稀疏的打更声相间。山城寂寞,张起灵低头斟酒,眉目疏朗,一如故人。经年的回忆,为米酒一暖,渐次复活。竹林吸尽杯中月,拍着地板,唱起歌来:


“白云在天,丘陵自出。道里悠远,山川间之。将子无死,尚复能来?”


他说,三千年前,西王母在瑶池宴别周穆王,唱了这支《白云谣》。你应当知道他们的结局。


张起灵点点头:“八骏日行三万里,穆王何事不重来。”


世上哪有真的长生不死。


 


 


梦里回到少年时候。梦到拂林坐在墙头唤他,竹林,来,来。竹林站在墙头望,视野尽头,不再是看了半辈子的长白山,而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。他们变成两只鸟,飞翔在峭壁之上。拂林说,我来和你道别,我的时间到了。


拂林说,凡人的生命,就如这江里的每一滴水,奔流到海,再不回头;大江却还在原处。凡人看张家人,就如滴水看大江。但竹林,我知道并非如此。过索道时,我的同伴失足落水,瞬间就被吞没。我们和凡人的生命,本来都如露水般短暂。然而,我还是付出了真心。


我常常想,张家人不得善终,是不是长生的诅咒。竹林,如果说我们这代人,只有一个能活到老去,那一定是你。你若还记得我,我便活在这世上。


你要记得,在我以前,在我以后,只有我一个张拂林。雅鲁藏布里过有无数滴水,每一滴都独一无二,若这么想,滴水就和大江一样,通向永恒。


雅鲁藏布的意思,是从顶峰流下的神水。这里的每一座山,每一条河,都有自己的名字。竹林说:“你的孩子,我应该叫他什么?”


“我不知道,他会找到自己的名字。”拂林说,“你看,张家有三十几代张起灵,为了扛住‘张起灵’所背负的一切,他们放弃了自己的本名。但我的孩子,会和他们都不一样。”


他的声音在浪涛中模糊。竹林睁开眼,月色落满屋梁,好像还照着拂林的脸。那是辛卯年十月廿二日,拂林说,张家要完了。


 


 


拂林的孩子,他的第一个名字,是“三千年的孩子”。


玉林走后,张瑞桐愈发难以支撑。他又站在大祠堂,编造了那个关于周穆王、龙纹匣子、三千年婴儿的谎言。这个谎言,维系四分五裂的家族长达十几年,最终把张家推向了末路。


张瑞桐因失魂症死在斗里。他做了张家半辈子的起灵人,现在轮到族人割下他的右手。谎言的副产品,那个孩子,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楼里。那是满清末年,不管人事如何,新雪还是落在了古楼的陈瓦上。黑暗里十三进的明清式古建,隐隐显出了破败。竹林一直等到雪停,晓得菊林不会回来。


年夜饭都冻出了油花。他草草吃完,出去洗刷,一不留神踹到了什么东西。以为是哪家搬走时扔的家具,结果对上一双小猫一样的黑眼睛。


他端着碗,弯下腰,端详着小猫的眉眼,认出他是那个三千年的孩子。孩子不说话,也不退开,就静静地看着他。竹林心里一闪,想起张拂林。


已经多少年了,他送张拂林去西藏。春雨如针,张拂林乘白马,披鹤氅,头上的皮帽高高低低,终被丘陇遮没。同行人说,他酒醉跌进了雅鲁藏布江,但竹林晓得,拂林是去寻那个名叫莲花的女孩了。人生如同逝水,拂林或已死去,那女孩也开始衰老,他俩的孩子,就同眼前这小鬼一般大。


想到这里,竹林便微笑。他从兜里掏出一颗糖,是菊林从外面带回来的。黑暗沉闷的内家楼,除了血,很少有这样鲜亮的红色。小孩盯着糖滚落到张竹林五指匀称的手里,不愿接。竹林叹口气:这莫名其妙的牛脾气也和拂林一模一样。


他蹲下来,摸了摸孩子的头。孩子的表情松动了一下,伸出两根小心翼翼的手指,飞快地拈起糖嗅了嗅,却不吃。竹林索性把整包糖掏出来,推到孩子手边。


这么小的年纪,被人教成神像,再被摔到地上。竹林涮着碗,心里很难过,但也晓得自己做不了更多。回去时,糖在,小孩不在了。竹林又叹一口气。


隐隐听到外家楼在敲锣打鼓。他坐在饭桌前,想起过去的新年,父亲端出的炖菜,母亲抚摸头顶的手,兄姊模糊的面容。再后来,他带着菊林贴对联,放炮仗,手扎花灯挂在屋檐上。妹妹渐渐长大,他不再是无所不能的兄长,但他们始终亲昵如一片叶子的正反面。


不要忘记,不要忘记,那些事情,拂林要他记得。不生在张家就好了,可不能不生在张家。或许明天,天授就会让他像母亲一样,在回忆里坠入无底深渊……突然房门大开,带着寒气的笑声倒灌而入,菊林的脸被冻得通红:“没有给我备年夜饭——张竹林!”


 


 


菊林回来得晚,是为故人牵绊。少年时的情感,倾倒进广袤的岁月长河,稀薄得只如一捧沙。但她还是在长春的集市上,认出了音容大变的张玉林。


玉林强邀她回家坐坐。当初他断手保下的孩子,按山字辈排行,取名启山,享常人之寿,纹了穷奇。菊林古怪地笑了笑:“他硬是让小孩叫我姑姑,我便按外面人的规矩,给我这侄儿包了红包。”


张玉林现在还把自己当成张家人。


竹林听出不对劲,问道:“孩子他妈呢?”


“生他时难产死了。”


竹林摊在椅背上,拨弄筷子。半晌,菊林道:“玉林哥已经不恨张瑞桐了。他说,张起灵这个名字,背负了太多秘密,太多欲望,太多杀戮,太多死亡。他父亲只是个普通人,压不住。”


 


 


张瑞桐死后,再没人愿意去守青铜门。于是他们把那个三千年的孩子送到西藏,从那时起,他的第二个名字,就叫张起灵。


张起灵前脚刚走,后脚战火就烧到了深山中的古楼。按人间的历法,民国二十年,他送妹妹南下。三九寒冬奉天城,火车尖啸,车头涌起烟雾,万万人的脸一时模糊。烟雾散去,人潮涌动,如某种有生命的巨型动物。菊林顺着人流缓缓前挪,她套在棉袄里,戴一张寡淡的人皮面具,眉毛细长,底下是一双不愿埋没在人群里的眼睛。


他往外走一步,便回一次头。他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新年,她如一尾骄傲的红鱼,游入黑暗的古楼。他重新热菜置酒,草草杯盘,昏昏灯火,说起平生。少年多情伤离别。如今他们活过了普通人的几辈子,已经开始为相逢而凄怆。菊林扒开人群,挤到了车窗边,两人的眼睛蓦地对上,他认出妹妹的口型,她在喊:“张……”


火车缓缓地开动了。南下的铁龙,穿山越岭,一直奔往老长沙。张玉林的孩子,已长成一方枭雄。应他的邀请,菊林将浓妆艳抹,昂首步入虎狼之地。当时并不知道这就是永别。


竹林跟着火车跑。红灯笼,黄族谱,古楼落新雪……尽数被火车带走。妹妹的眼泪,贴着车窗,从人皮面具上流下来。这张可笑的假脸,就是最后一个会叫他本名的亲人,留给他的最后一面。


 


 


民国二十七年秋,旅舍新凉。他躺在床榻上,翻来覆去,心慌气短。摸火折点灯,青莹莹光,像鬼火,忽的一阵大风,火苗一跳,灭了。竹林的心也一跳,一口水呛在嗓子里,咽不下去,也咳不出来。如此折腾到半夜,才迷迷糊糊睡着。


刚睡着,就梦回张家古楼。他坐在屋顶上,半空一只麒麟,头角、四蹄、身子,全着了火,从南方径直冲他飘过来。麒麟飘到他眼前,眼窝里淌下两道清泪,脸一下变成菊林的脸,冲他叫了一声:“哥——”


他来不及应,地下裂开一条巨缝,层层青铜锁链,深不见底。那麒麟生生在他眼前坠下去,他伸手拉,被它身上火燎得钻心彻骨,惊醒过来。凝冻的街道,传来悠远的打更声。灼烧的疼痛,顺着指缝,渗进他的血管里,他再睡不着。张启山发来电报,称菊林死于长沙大火。


一九三八年,九月廿二日,他从奉天南下,去为妹妹收尸。神州大地,战火疮痍,阡陌荒芜,人烟萧瑟,所遇者多呻吟流血。最后在山海关前九叩首,晓得自己从此没有家。


他站在张玉林的孩子面前,赤手空拳,衣不蔽体。劈头盖脸的热水浇下来,青黑色的麒麟从胸膛上踏火而生。他说:我的妹子,对光复可有推动?张启山握他的手,朗声说:东北内家远赴,于我辈是极大的振奋,姑姑有此遭遇,我亦不胜悲痛!竹林听懂了他的回答,意思是没有。他想问,为何菊林有此遭遇,你没有?但他也晓得这是不必问的问题。


过去矗立着长沙城的地方,现在是一片焦土。他寻到妹妹的住所,不敢再往前迈一步。满地细碎骨殖,他还怕她会痛。原来野火遍地,张家人也飞不走。可怜他本来还想至少带回她的右手。


他跪在地上,想说点什么,听见自己说的是:“菊林,回家了。”


 


 


“我妹妹走后,我在世上牵挂的人,只剩了一个生死不明的你。待时局稍定,我便一个人去了西藏。那喇嘛不信我是张家人,”他笑着伸出手,在张起灵面前翻一翻,“非得把我扒光了看纹身。我才知道,原来我离你这么近……”


可还是晚了一步,张起灵已经进了雪山。


他终于亲眼见到了雅鲁藏布。从顶峰流下的神水,在南迦巴瓦山下,弯成巨大的马蹄形,一如梦中所见。他想,拂林,你为逃出张家,丢了性命。可为什么偏偏是你的孩子,背负一切,做了张家最后的张起灵。


竹林探出手,轻轻贴在故人之子的脸庞上。张起灵垂眸,没有躲。竹林的嘴角上扬,眼泪却落下,他说:“你不知道,你同你父亲,是多么像啊。”


他不该喝整整一瓶酒,否则怎会如此轻易地流下泪来。张起灵终于说了今夜的第二句话:“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。”


林字辈行六的张家人答道:“我叫林六人。”


 


 


厨房里传来洗杯子的水声。竹林醉了七八分,倒还记得自己在喜来眠的身份是洗碗工。哪有老板替员工干活的道理,他笑出声来。


他躺在地上,看着窗外黑色的山。今夜很好的月亮,小溪如一条发光的缎带,飘向山中的雨村。他知道张起灵住在那里,和他的朋友,和他的爱人。


春天他们在溪水上游野钓。胖子会突然去掀吴邪的帽子,咬钩的鱼儿受惊,再度翻身入水,留下圆圆的波纹。晚开的山桃,就随水流而去。


夏天山中多云气,吴邪捉一缕收入矿泉水瓶,从雨村跑到喜来眠,在收银小哥张起灵面前气喘吁吁地拧开瓶盖。夜雨叩响喜来眠的新瓦,他们尝到彼此梦里的东坞小荷香。


立秋后暑气渐退,胖子去镇上采购回来,摩托后座的张起灵,怀里抱着够厨房用上一个月的油盐酱醋。远处的夕阳正越大也越红,他们停在稻田边,投下长长的影子。


洗碗工林六人,把一切都不声不响地看在眼里。至于冬天,他大概看不到了。


他躺在地上,月光穿门过户。记忆里,张家古楼的冬天,总是飘着大雪。雪在林子里不声不响地积起来,漫过膝盖,漫过腰。人要出入,得用两手划行。雾凇结在眉睫上,远处大河晶亮,春天冰化,吐出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冻进去的醉鬼。


他十五岁时,父亲和兄姊死于同室操戈。母亲失魂症发,从此作了活死人。他的挚友,玉林在雪中断掌别父,拂林在雪中一去不归。妹妹由他一手带大,死于长沙大火。张家人很难善终,仿佛是长生的诅咒。


但张起灵和他们不一样,他会有很好的余生。


 


 


“你父亲曾跟我说,你会找到自己的名字。”竹林说,“我记得,你在叫张起灵之前,应该是有一个自己的名字的。”


老式族谱装订成册,翻页时极易串行。两人铺开一张大纸,像小孩子一样光脚蹲在纸上,将年辈誊上去。族谱上,张瑞桐的子嗣里没有玉林——想当初,瑞桐是怎样郑重地把玉林写在自己下面,就是怎样失望地剁掉了他的右手。两人翻到竹林的父母,梅兰竹菊整整齐齐,像此生未曾分离。又很多页,张拂林的短命鬼父亲。再一页,拂林后面是一片空白。


竹林慌了:“我应当在这里添过你的名字。”他要将族谱往前翻,被一把按住。竹林抬头,对上张起灵黑沉沉的眼睛,张起灵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

没有了。这本族谱已作鬼录,听过张起灵本名的人都已死去,除了张竹林。可竹林怎么也想不起来。两百三十岁的张竹林,对着一百三十岁的张起灵,像回到了立不住梅花桩的小时候。


他忙着岔开话题:“我记得有个新年,我妹妹没有回来,她是时常不回家过年的。我出门洗碗,不小心踢到了你,那时候你多么小啊……”回忆如被惊扰的古井,倒影再看不分明,“我给了你一颗糖,你拿了。不对,你没拿,你到底拿了还是没拿……”


张起灵略微做出思索的模样,忽而笑了,是很淡很淡的笑容。


“我拿了。”他说,“谢谢你。”


张起灵没及时把族谱叠起来,理所当然被吴邪收缴。喜来眠背后的仿唐宅子,吴邪看张家卷宗,趴在书桌上睡着。张起灵的手,越过桌上的花瓶和笔架,轻轻拍拍吴邪的肩膀。墙上钉着的族谱,为秋风鼓动,如一只展翼的白鸟。张家的列祖列宗,目送他们走向夕阳中的喜来眠,胖子正端出一锅炖汤。


竹林心想:拂林,你看到了吗?你的小孩和你一样。他有自己的归处,死后不必回张家。


而竹林自己,逃了张家一辈子,终于到了一定要归去的时候。


 


 


如果是在古楼,族人会聚在一起,庆祝一位同伴漫长生命的自然终结。如今,他只能独自死去。


死亡如一棵树,在他的身体里生长。他有一个秋天为自己准备丧礼,编花灯,扎纸人,认识附近的猫,将风铃一只一只挂在竹子上。生命末路遇到的三位老板,是这场丧礼仅有的客人。他们会由一只猫接引,在细碎的风铃声中,穿过古道,走进挂满花灯的竹林。大火会燃尽他的遗体,他的右手,按族规,应由族长切下,带回古楼。


也有插曲。譬如他最好的朋友,因为偷吃鱼干,还哈了吴邪,被张起灵送到四十公里以外的地方。


他等着天色逐渐变暗,铃声风声响成一气,张起灵穿越花灯和林海,走近来。竹林说:“我来和你道别,我的时间到了。”


张起灵的脸上,终于出现了一丝堪称表情的细微变化。


他们都沉默。竹林去牵张起灵的手,张起灵的食指中指长而凌厉。张家人行走在不见天日的古墓里,这二指就是他们不离身的刀。当他们把生命交还上天,就得把自己的刀还给张家。竹林的父母如此,兄姊如此,现在,轮到了他自己。


他的左手,握住张起灵的手指,搭上自己右手手背,描到手腕处,轻而缓慢地一划。他想,再不会有他们这样一家人,所有人的脚都陷在名为家族的淤泥里。他的父辈,或顺应,或崩溃,或挣扎;他的同辈,或出走,或怀旧,或牺牲;最不像张家人的,就是他自己。


他从始至终是旁观者。他是在张家快要倒塌时,来人间走了一遭。上天叫他看见,叫他听见,叫他置身其中,又叫他无能为力。上天让他失去一切,再给他善终。


他这一生,被张家夺去的,实在太多。可他要怎样割舍掉张家,那些黑暗的深不见底的腐朽的,以及其中的笑眼、温言、相濡以沫……除此以外,他这漫长漫长的一生,再没有别的可言家的地方。


而张家最后的张起灵,背着这片淤泥,和这个比家族还重的名字,走了很长的路,找到了自己的归处。


竹林的视线飘得很高。他看到张起灵从腰带上取下了吴邪的匕首,在自己面前单膝跪下,低声问:“你的名字。”


他看到自己笑起来,对张起灵说:“我的名字,就在此地。”


他的灵魂俯视着他的肉身,以及近处无数的花灯、碧绿的竹海。古道延伸到雨村,他听到水声清越如龙吟,六条瀑布冲入浅滩,溅起大雨。雨中的张拂林黑衣白马,一去不回。他看到火龙从他四周腾起,一如少年围猎时候。火焰幻化成菊林的样子,背对着花灯和竹林,叫了一声哥哥。


他还有什么一定要告别的。他张开手臂,想起吴邪称呼张起灵的语调,对着秋天高远的晴空说:拂林,你的孩子,他确实找到了自己的名字。


 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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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年大丧之后,林六人再也没有出现在喜来眠。他是不告而别,还是他就是那个张家人,不得而知。


不过在第二天,我回到别馆,准备骑摩托送闷油瓶去车站时,发现门口挂了一袋水草,就是我想养在庭院的水池里,却一直没找到的那种。


等闷油瓶从张家古楼回来,我们三个一起,郑重其事地种下了那一小撮水草。


等待水草生长的时候,我一直在想那个竹林里的张家人(为了方便,后面就用竹林代称)。这场丧礼,还是有些简陋,因为他只有自己一个人。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份仪式感,是仍旧有留恋么?还是说,这份仪式感,其实是给我们的。毕竟这段百年的长途,最终送别的人,也是相当的缘分?


他活了多久,两百年,三百年?他在布置这一切的时候,是什么样的心情呢?


竹林留下的水草,每天能长一毫米。胖子在雨村的房间里,给竹林留了一瓶酒。他想让竹林劝劝水草,叫它们长得快一点。要么托个梦给他家族长,直接告诉我们水草是在哪儿找到的得了。


 


又:今天炖了白菜鲫鱼汤。闷油瓶一直在敲我的门,他很礼貌,敲一下,会等上三分钟,但他不会停。我知道他的意思,如果我再不去,胖子就该把鱼都吃光了。




【the end】


感谢你看完这个故事,请移步片尾曲  《人间》


最后,请看到这里的朋友们给我点点推荐,谢谢谢谢。前两天发在论坛就几个人看,很怕这里也没人。我这几天的心情,就像又在产房里面,又在产房外面,真的很紧张……


又:张家资料长编(参考的原著设定),时间线和创灵因连贯性而删去的张海客片段


特别感谢 @云卷云舒  ,因为你当初的长评,我决定写完这个故事。




这个故事的主角是张家,我尝试用它串起我年少时印象深刻的碎片。故事里,所有人的双脚都踩在名为家族的淤泥里。瑞字辈里,父亲顺应,母亲崩溃,瑞桐挣扎;林字辈里,拂林出走,玉林怀旧,菊林牺牲。我把他们各自摆在某种状态的两端和中间,维持平衡。


最不像张家人的张竹林,他是一个旁观者。他在张家快要倒塌时,来人间走了一遭。我教他看见,教他听见,教他置身其中,又教他无能为力。我让他失去一切,再给他善终。故事的曾用名是“万人如海一身藏”,大概是他的生活状态。


竹林一生都在逃避张家,却选择归葬古楼。而我们熟悉的张起灵,他背着这片淤泥,走了很长的路,吃了很多苦,最后找到了自己的归处,也像父亲期盼的一样,找到了自己的名字。


第一个名字是“三千年的孩子”,第二个名字是“张起灵”,第三个名字,藏在最后吴邪的视角里,那就是“闷油瓶”。


今年是我读盗墓笔记的第十年。这个故事,也是我的十年之约。






故事前半是时间顺序,后半是按“三个名字”展开的。转折部分是梦中拂林的告别:雅鲁藏布江奔流不息啊,你这一滴独一无二;张家有三十几代张起灵,我们熟悉的张起灵,和他们都不一样。由此,这个故事的主线,由家族内乱变成生命和死亡,以及在漫长生命中寻找名字的旅程。


断断续续写了四个月,终于在春节写完。毛不易《东北民谣》陪伴我修完了终稿,唱到“大雪封门”时刚好看到玉林跪在祠堂前,“定了终身”时看到雪山上的张拂林和白玛,全身发麻。妈妈这么爱她的孩子,一定很爱孩子的父亲吧,可惜是再也看不到的故事了。


感谢看到这里的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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